菠萝,凤梨
Carp Leaping Over Dragon's Gate
导演: 闫啸林
编剧: 闫啸林
主演: 胡伶 / 陈宣宇 / 王宏伟 / 薛宝鹤 / 袁利国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香港 / 新加坡 / 法国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23-11-11(台北金马影展) / 2024-07-25(FIRST青年电影展)
片长: 101分钟
采写:Kevin
第五届深焦DeepFocus影评大赛冠军
闫啸林导演的长片作品《菠萝,凤梨》在去年年底参加了台湾金马影展,并获得了最佳剧本和最佳女主角的提名。上周,《菠萝,凤梨》在第18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完成了它的内地首映。影片聚焦于“高考移民”的群体,讲述了一位拮据地生活在山东小县城的母亲荆伟(胡伶 饰),决定带着她的女儿金苗(陈宣宇 饰)“移民”到海南参加高考的故事。在山东这样的“高考大省”,即便金苗努力用功、甚至复读了一年,模考的分数甚至没有办法获得专科录取。而在海南,她可以轻松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菠萝,凤梨》入围了今年FIRST青年电影展,“FIRST FRAME她的一帧”单元。该单元致力于关注华语多元女性形象,鼓励女性议题探讨,从而发掘多元视角的青年创作者。FIRST FRAME单元的学术顾问戴锦华老师也在本片的推荐语里写到:“黑白影像尝试捕捉并赋予剧情以社会现场的质感,细节的累计与长镜的运用着力于勾勒一幅微末而强悍的母亲肖像”。
《菠萝,凤梨》也是我在本届FIRST青年电影展观影里,最喜欢的几部影片之一。于我来说,闫啸林导演在有限的成本里,精准地捕捉到了“行走/奔波”的视觉意象,在对专业主义和电影媒介的尊重里,讲述了一个在希望和绝望、堕落与救赎、失败与成功间辩证融合的深刻故事。
在FIRST青年电影展期间,我也有幸采访到了《菠萝,凤梨》的导演闫啸林和主演胡伶。电影展总是一个令人浮躁的场所,无数派对、酒会、颁奖、洽谈仿佛让人置身在某种电影的无限狂欢里。但在我们的采访中,闫啸林和胡伶都异于环境的冷静、真诚,甚至胡伶也在采访中途说到导演并非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在今年的西宁,我强烈的感受到他们代表着某种去除铅华之后,电影和电影人最本真的样子。下面是我们采访的记录,也希望《菠萝,凤梨》之后的道路可以更加顺利,这一定是一部值得被所有人看到的电影。
《菠萝,凤梨》剧组亮相FIR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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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首先想问下导演,是怎么接触到高考移民这个题材和群体的?
闫啸林:我是辽宁人,我们这边其实并没有这种事情。是我大学的时候一个好哥们,他是山东人,他自己就是参加高考移民,然后考上我们学校的,他给我讲了他自己的事,我才知道有高考移民这个现象。知道之后我觉得挺感兴趣的,关于这个题材蕴含的社会现实问题和戏剧性等等。
深焦:请问您创作这个剧本时,大概是什么样的创作流程,做了什么样的社会调查,大概花了多久来写?
闫啸林:其实很快,因为其实是纯虚构,我这个哥们是男的,他也没有发生什么,只是经历了这样一个情况。但我觉得这个题材本身是有戏剧性的。就开始搜一些资料,关于高考移民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操作的、有哪些方式,很基础的信息。然后基于此创作了这几个人、一些事儿,更多也是借这个题材,夹杂一些我想表达的东西。
深焦:这个剧本创作大概是什么时候?
闫啸林:21年。22年拍的,23年去的金马,今年24年来FIRST。
《菠萝,凤梨》导演 闫啸林
深焦:聊到具体的内容前,想先问下中文和英文片名的选择。因为中文片名选择了“菠萝,凤梨”,但英文片名翻译过来其实是“鲤鱼跃龙门”,请问在确定片名时是怎么考量的?
闫啸林:其实本来片名也考虑过叫,“草鱼跃龙门”,因为鲤鱼跃龙门大家都知道,是类比高考的这样的一个俗语,后来英文名就用了它。
然后中文名是怎么着呢?我作为一个北方人,其实并不知道有凤梨的这个水果的存在,在小的时候只知道菠萝。是在前两年去西双版纳,我才第一次见到凤梨。其实那个场景跟我片中的那个场景一样,我第一次看到它就以为是菠萝,别人告诉我才知道,这是凤梨,跟菠萝长得很像,但比菠萝要贵,而且特别甜。这个事情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到需要给这个电影取名的时候,我就突然想到了菠萝和凤梨的生活经历,我觉得作为片名是很贴切的。对于高考移民这个事,同样的一个人在不同的地方,他可能会有完全不一样的境遇或者差异。
深焦:为什么会选择海南省来作为拍摄高考移民的背景?
闫啸林:是这样的,首先要从高考移民这个事出发。高考移民基本上都是河南、山东,绝大部分是这两个省,移到内蒙古、青海、西藏、海南啊、甘肃这样比较边远、教育比较落后的地方。那为什么选择海南呢?一方面是因为海南本身是重灾区,现在随便找一个,不管毕业还是正在上学的学生,他们都知道这件事。第二是因为,当时我一个朋友跟我说,海南那边拍片比较便宜。而且本身海南我之前也去过,它的地域特色相对其他地方更浓一些,跟山东其实能拉开地域的差异。但我们当时在拍的时候,撞上了疫情很严重的时候,我们的成本也非常低,其实支持不了两个地方拍摄,后来我们就直接全都在海南拍的。所以说会有评论说不像山东,因为我们就没有在山东拍(笑),都在海口拍的。
《菠萝,凤梨》剧照
深焦:整个拍摄过程大概有多长?
闫啸林:47 天,后来又补拍 7 天。
深焦:整个片子是选择了黑白摄影来做,请问大概会有一些什么样的考量?
闫啸林:从制作上讲,黑白对美术的时代还原层面上,包括灯光的技术层面上,可以遮瑕。然后从创作上讲,因为我们电影所有的镜头都跟着妈妈的视点,黑白可以让观众更加把注意力放在妈妈身上,她的所有的行动和状态。另外就是,黑白能够传达出一个冷峻的、残酷的社会现实,女主角生活的环境。
深焦:对,其实我当时自己看下来,感觉特别像惊悚片,黑白摄影好像也有帮助。
闫啸林:虽然这是一个没有类型元素的剧情片,但是我在创作的时候,我还是很有意的在借鉴,或者说向类型片去学习,比如节奏和剧情设置,始终让这个事情一直不断出现意外,让观众一直想这个悬念最终能不能成,会不会有什么新的情况。然后本身这个事(高考)对于一个家庭、个人来说,也是在一辈子里影响巨大的,所以可能就会有惊悚的感觉。
《菠萝,凤梨》剧照
深焦:请问当时在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跟自己的经历会有勾连吗?
闫啸林:其实没有。因为首先,我其实是高考制度的受益者,因为我是在东北的一个农村,我是靠着高考走出的村,走出的山,然后去见到更大的世界、更多的可能,我甚至才有可能做电影、做导演。而且我在我们小地方其实还是成绩比较好。所以就真正对于这个故事来说是完全没有的。而且我又是个男的,但故事讲的是一对母女的关系。
深焦:为什么会选择去关注母女的关系呢?
闫啸林:虽然我现在入围的是“FIRST FRAME她的一帧”这个单元,我对性别议题和女性叙事并没有特别的意识或者偏好,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用两个女性来讲会更有戏剧张力,所以其实完全是从创作出发,是一个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设置的这对母女关系(你想俩大老爷们去干这个事就肯定不一样,对吧)。去面对不确定性、各种利益的问题,女性面临的的难题和困境肯定会更大一些。
深焦:我自己看的时候,特别喜欢里面很多场戏里特别精细的情绪拿捏,比如说里面妈妈责备女儿没有做真题,但后来突然发现她已经做过了那场戏。想问不管是拍摄或者创作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去设计这些精细的情绪时刻的呢?
闫啸林:绝大部分其实都按照剧本来的。然后两个演员都特别好,我要的东西我只要告诉她们,她们都能给到我。她们会很快地融入到自己的角色当中去处理好。对,这也是我觉得比较幸运的一点,演员都很好。
《菠萝,凤梨》映后
深焦:电影里女儿成功拿到准考证,其实有一小段情绪释放的开心瞬间,她们这个时候也看到了刘翔跨栏的视频,然后女儿还说高考后要去北京奥运会做志愿者。请问为什么会选择2008年来作为背景,然后在这里用奥运这个意象呢?
闫啸林:首先是因为,高考移民就是在那段时间是最猖獗的,大环境肯定是那个时间段。但为什么选08年呢?因为奥运会,奥运会我觉得是一个新兴国家崛起的标志。我07年上大学那会。那几年我们能感觉到非常强烈的大国崛起,全民的那种情怀和氛围。奥运会绝对是一个标志性事件,不光是北京奥运会,就是 1964 年的东京奥运会、 1988 年的汉城奥运会,它都是一个夏季奥运会的举办,就是一个新兴国家、新兴经济体的一个崛起的标志。所以国家崛起给人民带来的内心冲击,我觉得跟母女俩高考移民的过程是契合的。
深焦:这部电影里其实也用了很多长镜头。
闫啸林:对,每场戏都是一镜到底。
深焦:一个是想问一下为什么要想要用一场一镜的拍摄方式?然后很多长镜头都是跟随着女主角在不同的地方走路,踱步、徘徊、或者去往什么地方。妈妈好像其实是一直在做事情,在想要去完成事情,不停地在去一些地方,请问这个设计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想要特别强调步行这个意象?
闫啸林:在表演上,我其实还是很倚重表演的,我觉得长镜头会让演员的表演连贯性得到最大的保障,对她们的状态发挥是最好的。第二是,我希望有一种纪实感,手持长镜头也是能够在技术层面上最大的去实现我的想法。然后为什么是移动的长镜头呢?其实长镜头也可以是固定的机位,我希望通过镜头的运动,跟演员之间的调度配合,营造出一种不安、不确定的焦虑。这种情绪是每个经历过高考的人都会感同身受。每天你在高考的时候,高三的状态,它一定不是安安稳稳的。当然也有那种学生,但是至少对于这个家庭,对这个母亲,不是这样的。
然后关于母亲的这种状态。其实我最开始有一个设定,是这个妈妈从来没有坐下来过。但是后来我加了一处坐下来的场景,就是她在思考我到底要不要干高考移民这件事,让她坐了下来。除此之外她几乎没有坐过。我希望她一直在奔波当中,一直在去解决问题、去克服问题、去战斗。我希望她是这样的状态,所以我觉得一定是在行走中、甚至在奔跑中,才能把这种战斗的感觉、要去打破命运的感觉得到体现。
《菠萝,凤梨》剧照
深焦:当时在塑造母亲这个角色的时候,是怎么在她严厉的一面和更母性的一面之间做平衡的?
闫啸林:我当时非常坚定地要求演员,要突出她严厉的、甚至带点神经质的状态。她是一个在困境中甚至绝境中的女性,然后最后一搏的局面。所以也是在追求戏剧性上,也在让她处于了那样的状态。其实现在反思的话,我觉得我没有做得那么好,可能稍微有点过,不管是为了真实,还是说创作本身可能再往回收一点会更好,但当时我很明确,跟演员也不断地在探讨,她可能不认同、不接受,但我就要的是这个东西,当时是想得很清楚的。
深焦:想要具体问下影片最后的长镜头,感觉是蛮困难的一场戏。那场戏整个拍摄是什么样子的?排练和拍摄一共花了多少天?
闫啸林:之前排练了三天,正式拍摄拍了四天,肯定是我们花了最大的气力。
深焦:一共拍了有多少条?
闫啸林:拍了太多条了(笑),就这一个镜头拍了四天,而且都是从头到尾。
深焦:想问最后结尾的设计,大概是怎么构思的?最后女主匍匐在沙滩上这样一个姿势,为什么想要用这样一个状态来结尾?
闫啸林:这个状态大概比较明确的有两点,第一是一种救赎,因为她其实在过程中昧着良心做了很多事,最后通过救了一个人,包括她这样的一个救赎的姿态,包括海水的拍打,可以是安慰、责备。然后另外我觉得,我自己可能更倾向于是一种失败,这么强悍的一个女性,最终还是被命运干败了、被社会现实干败了。那失败的原因在我看来就很简单,就是她不够坏。如果她心更狠一点,跟各种人多要点钱,她有太多方式可以把这事真的做成,但她还是因为自己的善良,没有那么决绝。
《菠萝,凤梨》剧照
深焦:还有一个我自己很感兴趣的小细节,为什么中间要设计女儿在考场上睡着了呢?
闫啸林:首先从戏剧上讲,她需要有这样一个意外,但这种意外又冥冥之中好像是注定的:她没有休息好,题又特别简单,天又特别热,又被那个男孩追,焦虑、怕担心出问题,她又发现自己答的特别快被别人盯住了,又必须强迫自己停下来,装作自己没有那么厉害。这些重重因素导致她睡着、还做梦了,好像是因为某种冥冥之中、一种更高层级的力量。虽然有那么多的现实原因、她可能会睡着,但是好像又有更高层次的力量,再给她一个那样的安排。所以可能也是和她的世界观有关,包括之前铺垫的算命的情节。
深焦:为什么想要去加上算命这一条线呢?
闫啸林:因为我觉得,算命有很强的宿命感和命运感的这种意味,加上高考移民这件事,还是挺有意思的。其实也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当母亲的闺蜜给她算命说,这事儿撑不了的时候,她那个眼神就是,卧槽,老娘她妈就不服气,老娘她妈就不信这个邪。但是最终还是被打败了,人在命运或者在更大的体制和社会现实面前,确实不是怎么扑腾就能有效的。
深焦:我们刚刚还有提到,整个片子的视点是限制在母亲这里的,请问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设计?
闫啸林:其实最开始还有女儿的视点,还有爸爸的一条线。但是后来在改剧本和筹备的过程当中,不管从制作上还是从创作上,我觉得都要尽可能剪辑、尽可能明确,一方面省钱,第二让这个故事会对观众会有更强的代入感。
陈宣宇在FIRST
深焦:最后还想问下是怎么接触到两位演员的?
闫啸林:就是片场。对,我第一个确定演员就是饰演女儿的陈宣宇,因为之前跟她合作过,我知道它能演成啥样、她的状态是什么样的,就非常顺畅。然后胡伶呢?因为她之前有过一个很有名的片子,她的表演我们都看到过,在表演这个层面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唯一的问题,这么多年她没有那么活跃,也很难找到她,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然后后来特别巧的是,就一个制片人又给我推荐了。他知道我在找这个年纪的女演员,然后就推给我推荐了它。他第一个给我推的是胡伶,虽然他后面给我推了几百个,但是他第一个给我推的是胡伶,我一看那就是她了。
然后我就找人联系胡玲。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她特别不像演员,那个状态就是我特别想要的、生活中的人的状态。稍微在这行业里面了解一点,就会知道女演员是有女演员的状态的,然后我就觉得什么都对。见面当天晚上,所以合作的细节、档期、钱就都谈好了,非常顺畅。然后后续我们又谈了几次关于创作上的理念、创作方法,都一拍即合。所以其实我们在现场沟通和执行都非常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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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章整理:路过蜻蜓
注:因审查原因,文中提及了某位导演的某部电影,全部由“某第六代导演的北京著名景点电影”和“那位第六代导演”代替,并非受访者原话。
深焦:首先想要请问您是怎么接触到《菠萝,凤梨》这个剧本的?
胡伶:导演的朋友介绍的。导演可能因为看了我过去演的戏,一开始就想找我。后来他找到张献民老师。张献民老师就说,那就见个面吧。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吃了一顿饭。然后他就说有这么一部戏,我说那就看看剧本。
深焦:第一次看剧本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胡伶:刚开始给我看的是非常简单的剧本,并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就是一个线条吧。但是我被中间的两场戏感动到了,一个是最后一场戏,还有一个就是中间的一场戏。我这个人对这样的“moment”特别敏感,就是如果我被打动,我就会有去表演的渴望。虽然他是一个不出名的导演,然后又很年轻,但是我觉得可以试一下。
深焦:除了结尾在海边那一个长镜头,你说的中间那场戏是哪一场戏?
胡伶:就是跟一个中年男人在车上的那场戏。我当时觉得这样的母亲好伟大,为了自己的女儿,她真的豁出去了。那种把女性所有的尊严都收起来,只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变得比她自己更好。我说的“感动”,可能还不是那么准确,但就是被感动到,然后想要去塑造这个角色。
胡伶在FIRST
深焦:那你当时在准备这个角色的时候,大概做了一些什么样的准备?或者说你自己是有一些母亲的经历?
胡伶:我其实没有,但是我周围的妈妈们特别多,各种各样的母亲特别多。我在生活中喜欢观察生活,看每个妈妈对孩子的态度。当然,中国母亲最大的希望就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们希望自己的孩子都比自己更好,可能这就是一贯性。
我其实也没准备什么,就是准备游泳,因为我只会蛙泳。当时导演已经先去海南勘景了,然后改剧本。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能不能自由泳呢?”我说,“我不会自由泳。”他说,“你可以学吗?”我说,“学是可以,但来得及吗?只有一个月了。”他说,“你可以的。”我说,“那好吧,我就学一学。”后来我就找了一个游泳教练,学了一个月。因为我不是那种长期运动的人,没办法天天去,而游泳特别地累,所以我就两天去一次,大概学了十七八堂课。然后我大致就会了。但是真正到海里又不一样。第一天我到海南,导演就把我领到海边去了。他让我感受一下,我就决定干脆下海游一游,看看自己的体力,然后就一直游,就是这样子。
深焦:这样拍起来会不会害怕?因为它是一个很连贯的长镜头,你要先往外游,然后再往回游,那一场戏拍了大概有多久?
胡伶:先去试了一下,第一天就去了一天,因为那里还蛮远的。然后还有一天是去试衣服,那衣服湿了上来要换,所以这个步骤又花了整整一天。算上这个时间,其实拍了有四天。
深焦:那真的蛮久,然后每一次镜头又不能断。
胡伶:不能断,不能出错。他拍的所有镜头里面只有现在用的这一条没有出错,他只能用这一条。
《菠萝,凤梨》剧照
深焦:刚刚我们有提到,虽然你自己不是一个母亲,但其实就像这个片子的英语标题—— Carp Leaping Over Dragon's Gate,“鱼跃龙门”,父母想让孩子变得比自己更好,这是一种在所有人心里都比较共通的情感。那你当时在看剧本“高考移民”这样一个话题的时候是什么感受?跟你自己小时候高考的经历有什么关联?
胡伶:我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强烈的高考感受,因为我的父母不大逼我。我从小体弱多病,是一个天天要去医院的孩子,所以我的父母对我没有期望。但我周围全是高考的孩子。我记得有一个小男生,他学习特别好,但就因为压力太大,后来造成了精神上的伤害。因为他是我小时候的玩伴,特别地优秀,所以我也很困惑一个人的压力怎么会有那么大?所以我有时候也在想,可能生病也不是坏事。
深焦:那你自己是怎么看待“高考移民”这件事的?
胡伶:我觉得不能一概而论吧。毕竟这么多人,要怎么来选?有一些家庭可能通过高考,整个命运都改变了,但不是每个家庭都这样,所以这件事情一概而论是不对的。但高考的确对很多人造成了精神上的压力,这是肯定的。我想人性里有多个层面,所以我在这里面没有完全特别紧张地去演。因为这个故事关于活生生的人,人不会一天到晚都紧张,那样他也活不下去,可能一个月就要崩溃了。所以我就没有在所有的戏里面都非常紧张。里面有一场戏是在照镜子,为什么要有那样的戏,它表达的是他们其实还有一些小小的,从小看着孩子长大到现在的一种小乐趣。
《菠萝,凤梨》剧照
深焦:其实我第一次看的时候,那个体验像在看惊悚片。
胡伶:我有时候看家长管理孩子,那真的像恐怖片。但我在表演的过程中,我要求自己不要完全还原,就是不要完全发飙,而是有所保留。因为一个多小时你要发飙得厉害,别人受不了。你看这样你们都受不了,但其实我已经很克制了,导演也很克制了。
深焦:那你当时在看剧本和不断拍摄的过程中,你跟这个母亲共情的程度会有多大?
胡伶:几乎100%,我这个人很敏感。我是一个敏感的人,而且很会共情的人。
深焦:有一场戏,我记忆特别深刻。就是你回到家里面,去问孩子有没有做当天的真题,你以为她没有做。当你马上要发飙的时候,才发现她其实做好了。那种情绪在峰值上来回转换的感觉,那个瞬间我觉得特别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拿捏那种感觉的,就是要爆发,但是不能爆发。
胡伶:那里可能不能那么理性地去把控,我觉得只能50%。我自己演戏的时候就是不会 100% 发飙。我觉得不能 100% 失去理性,而是要有一个旁观者的视角。那个旁观的视角,让我可以收和放。要不然收不回来的,情绪一发出去就飘了。但我跟一个演员朋友探讨过这个问题,他觉得应该是 100% 的投入。可是我一直跟他说我是一半一半,我会有一个观察者的视角,同时也有一个发飙的情绪值很高的那个状态。
《菠萝,凤梨》剧照
深焦:这是一种更理性的表演方式。
胡伶:也不是全理性的。我没办法用理论解释。但我演戏几乎都是这样,就是用感受来表演。举个例子,比如说我来到这个咖啡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这样一个角落的座位。我对这个环境的感受是起作用的。再比如说我们拍的这个戏,导演让我走戏,我说我是感受型的,当时我们正好在医院拍,我进入医院,坐在那,然后我就会表现出那样的状态。导演说,“啊,伶姐,我终于懂了。你是感受这儿的‘频’。”你说是能量、频率、环境,反正哪个词都好,就是我感受到了。我会静下来先感受,然后导演说怎么走戏,我才会在这个环境中去走。
深焦:所以它更像是先有一种对一个空间的感性认知,然后再慢慢去用理性思考。
胡伶:理性的思考应该就是导演给我剧本,我必须讲里面的台词,那我必须站到角色的视角来思考,这个是理性。但是我该怎么走,从这里走到那里,这是感性的。所以我说是一半一半,我也不知道这个百分比是什么样的,但是绝对不是全理性和全感性的。因为太感性了,你会失控,会让别人觉得这样就飞掉了。这是我的感受,我不大会讲理论,但是演戏的时候我会这样去感受。如果说我的感觉超过了,这场戏就对了。如果这场戏超过了,也就是如果我的表演超过了我的感觉,那我会觉得不ok。
胡伶在金马奖现场
深焦:表演超过了你的感觉是什么意思?
胡伶:就是夸张了,或者是没到位,不是我真正感受到的。所以我觉得电影之所以有魅力,是因为它真的是全员的运动。导演需要通过演员来创作,演员是互相之间的或者单个的对环境进行感受。呈现在观众面前,这个角色是第一次来这里还是来了很多次?那个细微的表现是完全不一样的。
深焦:你刚刚有说整部片子是在海南实拍的,是吗?但是影片后面有设置山东的戏。
胡伶:那个没有,都在海南。因为导演资金不充裕,他没有办法换地方。他已经尽力了。
深焦:当时在海南拍了有多长时间?
胡伶:两个月。第一次拍了50 天,第二次又重拍一周多。导演特别知道自己的位置,他没有那么多的资金,就得靠磨,他知道这戏磨出来才好看。我其实在一开始会有一点疑虑。因为他是新导演,我也没看过他的作品。我当时在想,一个直男拍中年妇女,我觉得我赌大了。我也有一点点担心。但是我跟他在戏上面特别默契,这种默契我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菠萝,凤梨》剧照
深焦:可以大概讲一下平常在片场,导演导戏和你们沟通的模式是什么样的吗?
胡伶:他话不是很多,他可能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他一定知道他不要什么。比如我从那进来坐在这,他会说这不是我要的。我说,“那导演你要什么?”“这不是我想要的”,他会这样说。
深焦:最后还想再问一下,从其他的一些采访中可以看到,在这部戏之前,也就是在拍完“某第六代导演的北京著名景点电影”之后,你是离开了演艺圈七八年没有拍戏。当时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决定要去拍那部“某第六代导演的北京著名景点电影”,之后在美国生活的人生状态是什么样的?
胡伶:当时从美国回来,那部电影的副导演问我能不能帮忙演个两场戏。因为我当时非常胖,我也不想再从事这一行了。但他说反正你就帮个忙,我觉得帮个忙无所谓的。然后就去见了那位第六代导演,他坐在那,我们就相视一看,也没有说任何的话,就这样好像就定了。后来我就去穿李缇的衣服。因为当时李缇的衣服特别多地摆在那里,后来我才知道我不是客串,而是女二号。
深焦:那当时其实也算是机缘巧合下结缘了。
胡伶:在选演员这方面,我觉得那位第六代导演是非常有才华的,这个后来大家也都验证了。因为我当时那么胖,可能没有几个人认为我可以演这么重要的一个角色。他们选了很多人,可那位第六代导演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让我演。我觉得他的这份自信,也跟《菠萝,凤梨》的导演一样。当时组里让我稍微健健身,学学德语,因为我们会有在德国的戏。我这个人是不做则已,一做就很认真,所以练得很勤奋,一下瘦了20斤,就很像李缇了。你们看到的是瘦完身的我,但是那位第六代导演见到的可不是那样的,所以我就说他真的很有慧眼,真的,我蛮感谢他的。
胡伶
深焦:当时从美国回来之后,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也演了一个比较小的角色。当时是怎么和那位第六代导演又联系上的。
胡伶:其实拍完“某第六代导演的北京著名景点电影”,我就又走了,好久都不拍戏。然后我又回到北京,时不时会有人找我拍戏,但不多。那位第六代导演就让副导演跟我说,能不能到剧组来,以这样一个角色来玩一玩。我说可以啊,后来我就去了。
深焦:你在美国的那段时间里面,有没有想过在美国演戏?
胡伶:no,完全不想做,不想拍戏。我这个人酷爱演戏,我很喜欢演戏,但是如果演不到我想演的一些戏或角色,那我会觉得不要做最好。
深焦:那你当时在美国的生活状态其实跟演艺圈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决定要回中国?
胡伶:也没有,我这人很情绪化,属于想一出是一出,特别飘。生活中我是非常感性的,一个灵感来了我就去做,你问我为什么,我真的一点不懂。就跟我演戏一样,你问我是怎么设计的,其实我完全不知道。我是这样子的,不属于特别有章法的那种演员,就是完全凭自己的一种感觉。
胡伶在本届FIRST训练营短片《在你体内》出演了母亲一角
深焦:再请问一下你去年参加台湾金马奖的经历。因为你可能是大陆过去五年第一个提名台湾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的演员,不知道你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胡伶: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被提名,因为导演没跟我说。是有人看到了这个消息,然后截图告诉我入围了。我说,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p这个?然后我就没有理睬。晚上等我打开手机一看,哇,一串一串的消息,我才知道是真的。然后我就去问导演,导演说,“哎呀,只是公布一下,也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没有你想象的那种惊喜,因为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深焦:感觉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先发生,人慢慢才认识到的。
胡伶:我拍这个戏完全没有想过会获奖。因为这么小的成本,然后我没有看过成片,我也不知道一个直男到底会拍出一个什么样的关于中年妇女的戏,所以我没有什么期待。但是拍摄的两个月我尽力了,这是真的。
深焦:你第一次看到成片是什么时候?
胡伶:就是在电影节。
深焦:那么你是跟观众一起看的。
胡伶:对,和观众一起。我问过导演,导演特别希望我能够在大银幕上看。我也觉得那还蛮好的。
深焦:第一次看完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胡伶:很真实,我竟然没有出戏。你知道有的时候我们看一个熟人或者看自己演戏会出戏。但是全片我都没有出戏,我甚至跟着影片的情绪走。我特别惊讶,你知道吗?我说,天呐,这是一个直男哎,一个年轻的直男竟然能拍出这样的戏。然后我就把之前他跟我合作的一些方式都认可了。其实我当时是存疑的,但是我存疑归存疑,我一定会去满足导演的要求。毕竟人家是导演,是这部戏的灵魂,我们是他的工具,演员的确就是应该跟导演有这种合作关系,所以我很少提出疑议。他怎么要求,我就按照他的感觉来。他说OK了,那就OK了。所以现在我还挺感恩的,碰上了一个这样的导演。年轻的导演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让自己的演艺事业好像有了一个新的转变。因为我毕竟也到了演中年妇女的岁数,所以我觉得这种转变特别好。这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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