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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一直说我“脚头散”,但“脚头散”才能发现和感受城市的肌理。
比如我发现地处上海虹口的音乐谷,是上海的“第四眼美女”。不过对别人说音乐谷,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的。可大坐标虹口北外滩、小坐标1933老场坊是一定知道的。前者自不必说,对于后者的第一反应是:远东第一屠宰场,第二反应是:这一带阴气重。
这是一片百年老街区,在虹口港的腹地。它有着混沌、包容的美学力和独特的都市掌纹。外表老气却也中西合璧,内核文艺又不乏烟火气息,十分有料但无法归类,十分冷感却难以言喻。
1933老场坊是音乐谷的重要标志性建筑之一。位于溧阳路611号,曾是远东第一大屠宰场——上海工部局宰牲场,1933年由工部局出资兴建,著名英国设计师巴尔弗斯设计。
这里曾经每天要宰杀500头羊、300头牛和100头牛犊,生产130多吨品质上乘的肉食,关系着全市人口的肉类供应。
这栋宏大的老建筑体量可能太过阴森厚重,在相当长时期内湮没于街区,很少为外人知晓。随着音乐谷的崛起,它横空出世,被誉为“清水混凝土界的上古颜神”,其结构体系、空间关系和建筑特质,成为上海乃至中国、甚至世界上都很难找出对标的独一无二的存在。它是世界三座同类型宰牲场中硕果仅存的一座,也是风水大师口里时时念念的案例。
好友租下其中最阴的圆筒型区域五年,打磨她的元宇宙沉浸式乐园。她说,1933老场坊像是500年以前的建筑,也像是500年以后的建筑。
这片街区有点妖。与北外滩、老外滩、陆家嘴共同构成的上海中央商务核心区黄金三角近在咫尺,异质感却很强烈。
它以海伦路、溧阳路、四平路、梧州路的围合区域为主体范围,保留着1200多米的河道,被虹口港、俞泾浦、沙泾港三条虹口内河蜿蜒环绕,八座百年小桥散布其间,是上海唯一保存完整水系格局的历史文化风貌地区,市中心稀有的滨水社区形态的石库门里弄和音乐主题文化使这一带既复古又摩登。
体会街区像体会女人,能看到第四眼,眼光已经有了立意和深度。年资和阅历不够是没有这耐心的。我用了五六年才渐渐理解并喜欢上这片神奇而隔膜的街廓巷弄。
它曾是上海极为复杂的地区之一,是原公共租界北区与原华界的交界处,开埠较早,华洋共处,尤以日本人、英美人、犹太人居多。工业、商贸、文旅与居住功能并存,势力盘根错节,前世今生莫衷一是又一言难尽。也因此它让烟火日常拥有了耐人寻味的价值。
自上世纪80年代起,辽宁路46号的上海音像公司凭借一流的录音棚和全套先进的音像复录系统蜚声海内外。2009年,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批准集团建立国家音乐产业(上海)基地,向世界展现中国音乐产业的未来发展和方向。这就是音乐谷初创时的抓手。
哈尔滨路是这一带重要马路。
要对哈尔滨路有乍见之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近来我越来越喜欢在这条低调而有料的小马路上走一走。这条路,像极了上海虹口人。
哈尔滨路全长不过400多米,却极具内容力,感觉要比实际长度长得多。哈尔滨路原名汤恩路(Thorne Road),取自英商Cornelius Thorne的名字。它北起海伦路,南至吴淞路,被虹口港、沙泾港横截,与九龙路、溧阳路、辽宁路及嘉兴路相交。1863年被划为英美公共租界,19世纪末改称上海公共租界。抗日战争时期被日军占领管制,1949年后纳入虹口区管辖。
我和知名媒体人周力老师前不久曾详细走读了这片百年老街区,在上海电视台都市频道播出,近期我又独自深入瑞康里。除了瑞康里,哈尔滨路周边的居民已经搬迁得差不多了,这一带正待上海旧城改造更新。
哈尔滨路上的弄堂,当年曾是日占时期的日侨民区,弄堂带有浓郁东洋风味。曾经公共租界和华界的分界线从中穿过,形成“一里二界”的现象和两种管理模式。据说1937年日军轰炸虹口时,有日侨在晒台上挂出日本国旗,这片区域得以幸存。
这些建筑本身和窄巷式的里弄空间都具有极高的保留价值,因此这两年仅仅是对建筑表皮进行了修复,以及拆除了因混居而产生的附属架构。建筑师提出一个概念:这片街区的修复首先是人的活动与行为的复兴。
瑞康里已有80多年历史了,中国新闻界泰斗赵超构先生曾居住于此。而139号亭子间曾是整条弄堂里熄灯最晚的,这是一代国画大师谢稚柳的画室。
微更新的瑞康里最大限度留住了街坊肌理,居民没有等来动迁,依然保有老上海最后一块临水里弄的记忆。
因为人少,哈尔滨路格外干净寂寞,不改魔性。它就像寻常上海人的一生。浪漫与冒险,生活与风景,包容与挑战,近代与当下共冶一炉。尊重所有声音,但只成为自己。
这一带的街道巷弄阡陌交错,五味杂陈,有些路是断开一段复又接上的,有些是沿河曲折盘旋的,许多老虹口人也弄不清。盖因虹口港、沙泾港的曲水蜿蜒,道路临水而建的缘故。
有必须要说一下虹口港和沙泾港。
虹口是上海中心城区中屈指可数的具有丰富滨水资源的城区。《虹口区志》记载:“虹口港位于区境南侧,亦称沙洪、串洪,南起黄浦江,北至嘉兴路桥接俞泾浦,河道原系上海浦北段”。可见虹口港是哺育虹口区的母亲河。
1843年上海开埠,虹口港一带滨江临浦,吸引了不少外国冒险家在岸边逐渐建立起码头、货栈等。也因此这一带逐渐有了不少建立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厂房和石库门建筑街区。尤以日本人、英美人、犹太人居多。历经上海浦——沙洪——虹口港的变迁,它依然通往黄浦江,而黄浦江的流向是海洋;
虹口港的主要支流沙泾港,则早已崛起为虹口的文化地标,在音乐、设计、影视、摄影等创意产业界闻名遐迩。
不知不觉间,虹口港已融入大时代的洪流,见证了虹口从滩涂走向集市城区,从内陆走向滨江的历程,可谓上海兴发史上重要的发轫名浦,最终汇入黄浦江。那里正是上海黄金三角珍藏的绝版一席、近代中国航运中心、民族电影发源地北外滩,在上海的历史进程中始终担任着重要角色,如今全面对接世界会客厅功能。
哈尔滨路上有拍摄魔都最魔性的机位之一:哈尔路二号桥。桥下流淌的是沙泾港。这是魔都市中心稀有的小桥流水都市水乡的画面,而前景的老厂房和“外滩三件套”近在咫尺却不乏景深,是上海城市风光最出片的取景地之一。
有时我甚至疑心这一带是专为拍摄影视剧和大片而造。时常有影视剧组在这一带驻扎,这也使得音乐谷被纳入上海影视拍摄推荐取景地名录。不少形似变形金刚的大型转播车杵在弹咯路上,帷幕一拉,民国剧、时代曲、时尚剧轮番上演,异常出片,让人有强烈的沉浸式感官体验。
沙泾港畔的临时帐篷里领盒饭的影视人比比皆是,他们拍出了《伪装者》《欢乐颂》《小时代》《三十而已》《101次求婚》……如梦似幻,可盐可甜。
1913年,英国韦斯特兄弟怀揣着“上海梦”抵沪。作为后来者,他们挤不进洋行林立、竞争激烈的外滩。于是选定在汤恩路(今哈尔滨路)开设和记洋行上海分行,这栋建筑就是今天“老洋行1913”的前身。坐落于哈尔路二号桥桥畔。
到上世纪30年代,和记洋行整体建筑才呈现出今日的结构,成为英商和记洋行上世纪初在远东最大的商贸中心,也是中国第一座制冰厂和冰库。
站在哈尔滨路二号桥桥头,依稀可以想象出老上海的夏日景象。冰激凌、酸梅汤、汽水、刨冰以及摩登女郎吃着这些冰品时适宜的表情。建国后此地用作上海市食品公司冷藏库,后又成为上海市牛羊肉公司。因毗邻1933老场坊的前身上海屠宰场附近,这里的冷藏业务曾经极为繁忙。
这些年,这片街廓巷弄不停地发生着某些嬗变。这些嬗变不是推倒重来、大拆大建式的,而是蜿蜒迭代的。变化看似悄无声息,却意味深长。比如曾经经年累月不断层叠加建、虬结成团的1913老洋行,被剥丝抽茧般复原百年以前的结构,保留了它的历史纵深感,临河层叠建起五个亲水平台,吸引了音乐、时尚、影视、设计等创意公司落户于此。
比如对面始建于1929年的哈尔滨大楼原是美国人开设的汇芳锯木公司,后来成了著名的游民窟,直至解放前后,哈尔滨大楼内部已经形成了几大帮口:安徽、山东、苏北、上海本地帮。解放后,新生的人民政府开始着手调查清理这个臭名昭著的游民窟,用了几年时间将其转变成“新社会人民敬爱的新大楼”。后来又成了上海辛克实验机厂,前些年成了半岛湾时尚文化创意产业园。
可以说,音乐谷现存的每幢建筑,都几经转世,破茧成蝶。
老友记咖啡馆据说完全按照《老友记》的中央公园咖啡馆而建造。坐在哈尔滨路二号桥下的小矮凳上,喝一杯薄荷青柠苏打水,背靠“外滩三件套”,对面是美式风格的哈尔滨大楼,河对岸是虹口特色的石库门建筑,这感觉既摩登又魔幻,不知今夕何夕,也找不出任何对标。
哈尔滨路上从北向南,几步每一步都有故事。
从1907年开始,公共租界在哈尔滨路设置警务处,1931年更名为嘉兴巡捕房。1932年,陈独秀被嘉兴路巡捕房拘捕并押往南京,引发了轰动一时的“危害民国案”。在白色恐怖笼罩的上世纪30年代,我党在嘉兴路巡捕房建立了租界巡捕体系中的第一个中共地下支部。
每到周末黄昏,穿格子衬衫、背瑞士军刀牌双肩包的年轻男士们会将嘉兴路哈尔滨路一带围得水泄不通。上世纪30年代建造的上海滩首批影戏院之一的嘉兴影剧院,在多年前变成了全国最大的女团SNH48的常驻剧场“星梦剧场”。
这座剧院当年由英商业广地产公司投资兴建,初名天堂大戏院。后来成为主要演出京剧、淮扬剧和滑稽戏的剧院。而往星梦剧场的转变既成功,也有点妖。古老的剧院,潮流的地标,唱唱跳跳的女团和孤独的宅男,构成了魔都周末的另一张脸。
与赫赫有名的嘉兴路巡捕房、嘉兴影剧院咫尺之遥的哈尔滨路258号,原是晨光出版公司,始建于民国37年(1946年),创始人是老舍和赵家璧。
晨光出版公司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经理兼总编辑是赵家璧,他是中国编辑出版家、作家、翻译家,长期工作和生活在上海。青年时代曾就读于光华大学。在大学时代对他影响最深的老师,当数著名诗人徐志摩。新中国成立后,赵家璧担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等。
20世纪30年代,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由赵家璧一手促成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称的上是中国20世纪现代文学的“万里长城”。由鲁迅、茅盾、胡适、朱自清、郁达夫、郑振铎等文学界精英编选,由蔡元培作总序,煌煌百卷,矗立起一座新文学的丰碑。
晨光出版公司首先出版的三本书是:老舍《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第二部《偷生》和巴金的《第四病室》。还出版了巴金的《寒夜》、徐志摩遗作《志摩日记》、钱钟书作《围城》、师陀作《结婚》、赵家璧译《月亮下去了》、王西彦作《野村恋人》、端木蕻良作《大江》等名家名著。由于财力有限,每版书印量都很少,不期然使得很多书的初版本已成珍品。
过了魔性的哈尔滨路二号桥,过了老洋行1913、哈尔滨大楼,日式风格里弄,就到了哈尔滨路一号桥,桥下流淌的是虹口港。这座桥建于民国初年,至今已逾百年。而二号桥建于1931年,亦有80余年历史。哈尔滨路一号桥和二号桥,相距仅100米左右,是虹口间距最短的桥,在上海地区也属罕见。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相通的两水之上、两桥之下,穿梭着南来北往的舟船。汽车、黄包车、马车,虹口原住民、洋行职员、作家出版家、巡捕房警察、日本侨民等,产生了无数奇妙的相遇与交集。
过了一号桥,就到了虹口消防救援站。这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城市消防站,是一部活着的中国消防史。主楼屋顶中部有九层高的塔楼,楼顶瞭望台能瞭望至控江路、五角场等地区,被世人誉为“第一双城市的眼睛”。
在虹口消防救援站对面,是哈尔滨路1号。五层大楼,纯白色欧式设计,像极了法国街头的老公寓。这里曾是《前线日报》报馆所在地。1938年在安徽屯溪创刊。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迁至上海哈尔滨路。当时的社长是报纸创办人马树礼,总编辑是宦乡,著名记者曹聚仁与原《良友画报》主编马国亮都是报社主笔,文化名流老舍、臧克家、张恨水等都为该报副刊撰稿,这份报纸以“报纸杂志化”为特色,有着大量珍贵的抗战史料,发行量曾一度达到2万份,是当时东南国民党统治区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
哈尔滨路1号也曾是中国新闻史上出版仅11个月的日文报《改造日报》报馆所在地,该报是在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指导下创办的。创办人是红色特工陆久之。该报刊登过郭沫若、茅盾、夏衍、田汉、于伶等左翼文化人的文章和日本进步人士内山完造的政论,曾受到周恩来的肯定。2017年,《改造日报》旧址被列为虹口区文物保护点。
这些年城市日新月异,吊车挖掘机等现代化机器日夜兼程,许多老土地没了,有时也令人惆怅。而这片街区精致打磨,改变了以拆为主的旧区改造模式,对旧厂房旧民居的创意式翻新,对河道驳岸的重新治理与维护,使其氛围情调浑然天成。
在这片外表寒素、极为隐匿的街区走走,很能汲取到旧时代的回光。水和桥缝合起偏冷硬工业风的周边环境,而那些不动声色的缝补式微改造,则是上海城市更新的另一种解读。
这片区域不是上海的门面,甚至也不算是里子,在很长时间内几乎是被遗忘的灰色空间。经历了这些年的动迁,人口密度已经极低。除了咖啡店、偶尔几爿烟纸店外,几乎没有生活配套设施,还尚存的一些住户,像是暂时生活在怀旧影视基地。
在这片难以定义的街区走走,既有点寥落,却也欣慰那些旧时建筑精品被最大限度保留了下来,没被悉数夷为瓦砾碎砖的小山,让人尚存一些肺腑之感,别具乡愁意味,盖因保持着早期开发的空间特色与都市纹理,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文创。
未来的这片街区有很大的可能性,希望它不会变成第二个新天地。
上海开埠100多年来有三个世纪级的规划开发:19世纪的外滩,20世纪末,21世纪的北外滩。内河环绕的音乐谷没有浪奔浪流,没有激荡澎湃,却是烟火的,记录的,承载某些秘密的。见证了百年上海的都市文艺产业发展和近现代工业文明,变化寂静无声,回望却是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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